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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砂小故事

远去的窑火

2014-4-16 10:52| 查看: 2207| 评论: 0

 我的故乡阳羡以盛产陶器而闻名。

  许多人常常把这片多彩的土地誉为“点土成金”的陶都。

  是的,陶器的发明,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初级阶段,具有象征意义。陶,是土与火相结合的艺术;窑,便是这文明艺术产生的母体。因此,人类早期崇拜火的情愫在这片五彩缤纷的土地上得到了最生动、最深刻、最形象的延续和体现。

  在远去的农耕时代里,要想在平地上造起一座带有高高烟囱的窑是非常困难的,因此,先辈们造窑便充分显示了群体的智慧和力量。他们一般选择依山傍水之处造窑,依山可利用山坡的高度,省财省力拔烟效果好;傍水又可以防火灾。然后用土砖筑成斜坡直焰式筒形的弯状隧道,分窑头、窑床、窑尾,在长长的窑床背两侧每相隔半米左右开一个鳞眼洞,作为投放松柴和观察火候的窗口。先辈们给这样的窑起了一个很有民族图腾形象的名字——龙窑。

  我如此详细地叙述龙窑的结构,缘由是龙窑在我最初的生命中留有浓重的不可磨灭的一笔。

  在我的故乡,在方圆十余公里的窑场上,星罗棋布的龙窑日夜喷吐着窑火,日夜奏响着叮叮当当的陶器声。一条龙窑常常便是人们的一个生产生活中心,每条龙窑都有固定的窑主、固定的烧窑大师傅和一群固定的陶工。而在一条叫做南街的街尽头和再尽头,沿着蜀山山麓,便一字排开数条大小不一的长长的龙窑。我的父亲便是其中一条叫“怀西窑”的烧窑师傅。


  烧一窑货大约需十天左右,夏天会少一两天,到了冬天又会多一两天,视季节、松柴好坏略有变化。窑场上俗语:“做黄泥靠天吃饭。”大约包含了从制陶坯到烧窑的一种辛酸,一种无奈。

  装窑永远是每条龙窑从窑主到师傅们都极其重视的大事。长长的瘦瘦的龙窑到了那时便会像臃肿的孕妇,窑身两旁堆满了散发着淡淡松香的树枝和琳琅满目的陶坯。要将极易破碎的泥坯一件件、一只只放进龙窑窑肚逼仄的空间内,用现代流行语说完全是行为艺术。陶坯装得合理与否,取决于一名装窑工的经验。每一位平时高声亮嗓甚至粗犷的窑场汉子,到了这时刻都会保持女人般的灵敏和细心,其虔诚的表情和动作在我看来都有些滑稽。

  烧窑则是窑场上最为关键的活。每一位经验丰富的烧窑师傅,在窑场上都会有至尊的地位,都会得到窑主细心而殷勤的招待。因为当年在长长的蜀山南街上,一大批紫砂高手如邵友廷、黄玉麟、邵赦大、程寿珍、俞国良、范鼎甫以及稍后成名的范大生、汪宝根、冯桂林等等,都聚集在这大片屋檐下。“啪啪”的打泥片声响彻窄窄的南街上空,他们没日没夜地劳作,勤劳而聪悟,艰辛而刻苦。他们亲手制作的掇球壶、竹段壶、风卷葵壶、传炉壶、假山石等“名作”都要装进这一条条窑肚里烧成。自然,次次烧窑前,窑主会表现得特别慷慨。在傍晚的南街上,酒馆内摆几桌酒水,大鱼大肉让烧窑师傅们酒足饭饱一顿。醉醺醺的师傅们当着窑主及大伙的面自然会允下许多诺言。大伙心里明白,这其实完全是酒话,抑或胡话,但窑主能满意,大伙的面子也光彩。许多年下来,这样的行为在窑场上约定俗成了,如果谁违反了,那么,这窑货也“黄”了。在我父亲烧窑的年代里,我曾多次跟随父亲走进这样闹哄哄的地方,毫无节制甚至有些理直气壮地坐在父亲身旁大吃大嚼,我到现在还常常怀念那些不知羞耻的日子。

  酒馆内摆几桌酒水,大鱼大肉让烧窑师傅们酒足饭饱一顿。醉醺醺的师傅们当着窑主及大伙的面自然会允下许多诺言。大伙心里明白,这其实完全是酒话,抑或胡话,但窑主能满意,大伙的面子也光彩。许多年下来,这样的行为在窑场上约定俗成了,如果谁违反了,那么,这窑货也“黄”了。在我父亲烧窑的年代里,我曾多次跟随父亲走进这样闹哄哄的地方,毫无节制甚至有些理直气壮地坐在父亲身旁大吃大嚼,我到现在还常常怀念那些不知羞耻的日子。


  开窑永远是窑场上最令人激动的时刻。最倒霉的汉子在这天里也会露出几丝笑容,正如田野里稻子熟了一样,丰收总会让人喜悦的。窑主向开窑师傅撒了一圈香烟,然后在空地上放六个鞭炮,十二响过后,为首的窑主便拿出窑刀向泥封的窑门挥去。出名的龙窑上,会聚集许多人看光景,而大半是闻讯而来的窑贩子,他们边看窑工们满头大汗地从滚热的窑肚内取出的窑货,边察看陶器的成色心里打着小九九。

  我除了跟随父亲去酒馆揩油外,还喜欢跟父亲去窑场,当然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去跟父亲学手艺。我在前面说过,烧窑师傅在窑场上有不争的地位,要拜一个师傅学好烧窑那是要有福气的。烧窑的难度在于看火候,奥妙也在看火候:窑火烧得嫩,陶器泛黄;窑火烧得过,陶器就老了。窑主的身家性命仿佛全掌握在烧窑师傅的手中。一个有经验的烧窑工常常能将窑火烧得恰到好处,使陶器的正品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,窑主就要奉你为上宾,这是后话。对于一个烂漫少年来说,窑场上的诱惑太多了,堆满了松柴和陶坯的窑上到处是捉迷藏的好地方。虽然有人守护,但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,他们也懒得多问。玩累了玩渴了,我可以找父亲要吃的要喝的。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拎把黑亮亮的尿壶倒茶给我,我简直惊呆了,这只尿壶与我夜里撒尿的壶一模一样,乌黑光滑。我记得父亲喝茶用的是一只精致的用粗铜丝做壶柄的“牛盖洋桶壶”,什么时候变成这鬼头鬼脑的尿壶了呢?父亲边抹汗边笑着告诉我,烧窑时出汗多,茶壶壶口小不解渴。果然,大壶口的尿壶装满了茶,父亲一仰脖子能喝下半尿壶。自然,这只尿壶是新的,父亲喝了茶,还要嚼几根咸萝卜干。长大了,我才明白,这是补充体内因出汗太多而流失的盐分。



  终于,喧嚣了数百年、闻名大江南北的陶器商埠蜀山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便渐渐衰落了:客轮不再停靠,货船移往别处,商贾也消逝了踪迹。聚集在这块土地上的众多制壶艺人也如断线的珍珠,散落各处。长长窄窄的南街空荡冷清,户户门扉紧闭成了车厢式的空屋。偶有苍老的咳嗽声、孑然的行人以及孤独的小狗出现,尚使古老的南街残存一丝活力。南街向东,横卧街尽头的便是如古墓般的“怀西窑”,如今它虽已成了一座废墟,但每年清明,祭奠了母亲走下蜀山途经山麓下的“怀西窑”时,我都要作些许停留,用温馨的目光再把这座古老的窑床抚摸一遍,并作深深的揖别。

  是啊,怀西窑,曾经魂牵父亲和他的师弟敖大叔们的全部希冀、欢乐和生命……那彤彤窑火,照亮了蜀山的天空,以及天空下芸芸众生的鲜活群体!

  秋夜,天穹辽阔而空旷,天空挂满了星星。窑炉间似只大草堆,四周塞满了金黄色的松柴,弥漫着浓郁的山野气息;粗粗的松柴枝头上淌着橙黄色的松油,沁出淡淡的清香。每回“怀西窑”点火烧窑,总是父亲和他的师弟敖大叔两人担纲。

  父亲用一股棉绳缠绕在松枝上,点燃一撮火,火苗像贼一般探进炉膛,匆匆一丢,火便蛇一样漫游开来,火苗如蛇信一样乱蹿,炉膛里顿时一片火焰……

  父亲摆了三只酒杯,倒满,酒是那种极便宜的六十度白烧;又在一块泥巴上插了三炷香,点燃。窑头间里极静,只有炉膛里的松柴在烈焰下发出清脆而痛苦的爆裂声。父亲又往炉膛里塞了一捆干松柴,窑火瞬时像鲜艳的绸带一样往上飘舞。

  父亲和敖大叔皆弓腰、作揖,嘴里念叨着:窑神菩萨,我们又来拜你了,我们知道你老人家心善,你要多多关照我们啊。保佑窑火兴旺,一烧成功!念叨完毕,父亲把三盅酒依次洒进炉膛,火借酒劲,火苗声呼呼作响,窑火极旺极旺。

  余下的酒归了父亲他们,用荷叶包着的两斤猪头肉,在火光映照下,油油地泛出一片淡黄色的光泽,幽幽地散发出一阵暗香。窑头间里回荡着柴火肆虐的声音,平时阴暗、潮湿的空间充满了浓烈的松油香味。两人大块吃肉大口喝酒。吃完,父亲对敖大叔说,你先去歇吧,后半夜来换我。敖大叔走了,一条蛇却从墙缝中游了出来,伸着慌张的脑袋,四处探寻,哪里是安身之处?也许肉香引诱了它,蛇竟悠悠爬到父亲脚旁,抬起深褐色的头,如黑豆的两眼闪着阴森的冷光,仿佛在责问父亲:你为何打扰我?

  父亲正在擦拭油亮的嘴巴,他牢记窑场百年古训:烧窑时不得杀生。于是,父亲便低头对它瓮声瓮气地说:“你暂且玩去吧,等歇了火,你再回家。”

  父亲的师弟敖大叔姓徐,长得奇瘦,惟双眼大而有神,他的家是南街上的制壶世家,他爷爷、父亲皆是蜀山制壶名家,他的兄弟们也是制壶好手,惟他厌恶做壶。他说,他是在茶壶堆里长大的,对做茶壶没有兴趣了。于是,便来到“怀西窑”学烧窑,跟父亲搭班。父亲虽只算是他的师兄,其实如师傅一般,窑场一切活计悉数相教。敖大叔学烧窑勤快、聪慧,尤其看窑火,他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经过锤炼后将窑火看得极灵极准,深得老板器重和我父亲的喜欢。

  


  那时候,从蠡河上经常摇来许多长长的黑色小船,停泊在蜀山码头。那是从苏北来谋生的穷苦人,且常常携家带口,其中不乏年轻姑娘,这令许多窑场的穷汉子们看到希望,讨一个便宜的苏北女人做老婆成家是许多窑汉子们理想的事情。敖大叔的苏北老婆是一个标致的令他满意的丰腴姑娘,嫁到蜀山的苏北女人一般会去学做茶壶,这是所有当地的外来的女人基本的谋生手段,但敖大叔忌做壶,因此他的老婆便只好去窑场敲泥钉,这是一种简单却要花气力的活,而苏北女人有的是力气。光阴如梭,几年过去,苏北女人为敖大叔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,丰腴姑娘成了真正的胖女人,但敖大叔想儿子,不生儿子不善罢甘休。他常常下了窑场,又再接再厉上了另一种窑场。敖大叔虽瘦,精力却旺盛,常常整得胖女人绵绵不绝的呻吟声飘荡在深夜空旷的窑场上空,成为南街上许多女人艳羡的小夜曲。但有一夜那舒缓的小夜曲蓦地变调了,阵阵粗暴的嘶吼声不时响起,接着便一阵阒然无声……后来,窑场上有人知道,原来胖女人心疼瘦敖大的身子骨,每夜都穿了三条短裤入睡,且条条打了死结,哪知那夜敖大叔急了,大动了干戈。虽是如此,胖女人很贤惠,敖大叔烧夜窑,总有胖女人料理好的夜宵。敖大叔那双看窑火常看红了的双眼,胖女人会用荷叶加细盐熬煮的汤水经常给他清洗,使敖大叔的眼睛永远那么明亮有神!南街人都说苏北女人心善,父亲说,这是敖大上世修来的福气!也是怀西窑的福气!

  烧毕窑头火,要烧鳞眼洞了。

  龙窑的两侧从下往上有数十个鳞眼洞,专供塞松柴。父亲和敖大叔由下而上一人烧一面,他们的双眼这时皆已渐渐发红,烧鳞眼洞已一天一夜没回家了。累了,喝口酒;困了,倒在松柴堆上打个盹。长长的龙窑像一条喝醉酒的妖魔,两排鳞眼洞就是妖魔的眼,众多睁开的眼。父亲和敖大叔的任务就是往“眼”里狠狠塞松柴,直至它们闭上一只只“眼”。(每只鳞眼洞烧够火温后,用黄泥封糊。)那些“眼”太深太大了,再多的松柴塞进去,都瞬间化成一团火焰,扑向陶坯。每只鳞眼洞要塞多少松柴?烧多久?只有父辈们知道。父亲喝了几尿壶茶,嚼了三斤多咸萝卜干,才会起身对着鳞眼洞凝望几眼。我后来才知道,父亲年老后为什么双眼常常会淌泪水,那是因为常年看窑火而被窑火深深灼伤了。那时烧窑师傅为什么受人敬重?就因为他们懂烧窑,会看窑火,一窑陶器的优劣全靠掌握好适度的窑火。父亲和敖大叔像是高级的魔术师,窑火会在他们手中变幻出不同的颜色。当窑肚里的窑火渐显白色后,父亲知道,这只鳞眼洞该封了,父亲和敖大叔会将这样的窑火渐次烧到天亮……

  太湖上空泛出鱼肚白的时候,龙背上的鳞眼洞皆封没了,龙窑上下都袅袅飘散着白色的热气,像开了锅的蒸笼。窑场上的性命全在窑火上,而窑火掌握在父辈们手中。于是,烧窑火的父辈们便有了在窑场上比别人大一些的嗓门。烧窑火的父辈们为什么有比别人大一些的嗓门呢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那延续数百年、一代代旺旺烧下去的窑火现在已远去了……

  开窑永远是窑场人的大日子。长长的虬龙般的怀西窑因了父辈们的辛勤,因了他们那一双双看窑火看红了的慧眼,怀西窑的陶器总是那么铿锵悦耳,那么油黑锃亮,茶壶件件是“翘头货”。上海、天津、杭州来的壶商们,每逢怀西窑开窑,总是蜂拥而至,将怀西窑的陶器一购而空。无疑,怀西窑开窑的日子,便也是父亲、敖大叔们最神气、最幸福的时光。

  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和科技的发展,故乡的窑也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。

  从过去长长的龙窑,到五十年代的倒烟窑、六十年代的隧道窑、八十年代的推板窑,直至现代兴起的梭式窑等等;而烧窑的燃料也从松柴发展到煤、油、气、电。无论是窑的构造,还是窑的烧成质量都是龙窑时代所无法比拟的,这是历史文明进步的必然。但是在我的心灵深处,那一座座灰黄的长长的日夜喷着浓浓黑烟的龙窑,仍是最具有地域风貌特色的标志物,它总是令人感到那么亲切,那么温馨。在我看来,它甚至超出了一般的物化了的龙窑形象,在江南人心中具有一种古典文明的美学意义,成为永远的精神故乡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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